[center]手术室里的针刺术[/center]
    1985年以来,我多次到访中国。作为耶鲁-中国协会医学委员会主席,我的到访是为保持耶鲁医学院与中国长沙的湖南医科大学(现湘雅医学院)的长期合作关系。像许多美国医生一样,我被读到的材料迷惑:在中国,复杂的手术只使用针刺就能解除疼痛。我极力想弄明白,没有麻醉下手术是否真的能完成。从长沙这座城市,我的探寻之旅开始了,随后在北京和上海,我继续寻找答案。我所亲眼看到的,从文献读到的并问到的情况让我相信:要认真对待针刺这回事。
    在1846年广泛使用乙醚麻醉前,外科医生有很多方法让患者对手术不敏感。比如吞服天然的阿片类物质(译者注:该物质具有镇痛效果)。为制造麻木效果,催眠、过量饮酒、击打下巴也是出名的招数,却既不可靠也不安全。
    乙醚、笑气以及1847年氯仿的应用,结束了人类对无痛手术的苦苦追寻。在过去一个半世纪,尤其是近50年,对镇痛新方法的需求也日趋减少。麻醉领域现已成为最复杂的医学专科之一,正是麻醉拓宽了外科医生的手术疆域。
    但在一个科技相对不发达的国家,寻求简单镇痛技术的脚步仍未停歇。直到15年前,现代麻醉方法、设备及训练在中国尚未普及。我于1985至1991年到访时,中国正困扰与经济、政治及领土的问题,似乎这一切比老百姓的健康更为重要。
    1958年,毛泽东对传统中医作出批示,提出将中西医结合,“古为今用,洋为中用”。其中,最戏剧性并最出名一条是,将古老的针灸技术变成麻醉医生的技能。针灸被用以减缓疼痛和疾病症状的历史达上千年,但在主席批示前,没有将其应用于手术的证据。
    针刺麻醉这名词很快引起了西方人的关注,起初许多人期待最激动的成功故事传入耳际。但一阵兴奋过后,美国和欧洲等地的报告显示,针刺麻醉效果不一,互有分歧。而在70年代早期,许多国家组织科学家和临床医生代表团前往中国,意图获取针刺麻醉的第一手资料。
    1974年5月,在美国国立科学委员会资助下,一项包含12名美国专家的蓝带研究开始。他们的任务是评估针刺麻醉预防或减缓手术疼痛的效果。三周后,在走访16家医院时,科学家和医生一致认为,就某些病人而言,在某种社会及心理状况下,进行某些手术时,针刺是有效的。针刺的最好效果,也仅对10%病人有效。
    答案不尽如意。专家建议,用设计良好的随机对照试验来验证针刺麻醉的效果。这意味着他们虽未否定针刺的效果,但医生们所期待的确定性结论依然云里雾中,没有定论。
    我也在期待着。在一次访问中,我向几位相交甚好中国同行问了些关于针刺麻醉的学术问题。返美后,我也向几位来自长沙的医生问了同样问题。我的间接资料不断积累,我开始相信当针刺用在某些特殊条件下,的确会有作用。我再次阅读专家报告后发现,有数据和观察支持我的所言。不知是不细心还是优柔寡断,委员会专家并没明白无误的指出这一点。
    我决定孤身一人亲自验证,困难亦在眼前。我不是蓝带委员会成员,我不是科学家与麻醉医生,我只是一名普外科手术医生,这表示我的手术仅局限于消化器官、乳房及甲状腺。当时,我与一些中国医院关系并不深厚。此外,我必须熟悉中国式礼仪,破除表面上的深沉冷漠。
    我决定在中国三所医院进行研究,并寻求当地外科医生帮助。他们与我相处工作过,拥有长期的共同兴趣。我有理由相信,他们会为我提供真实的状况。此外,我还要验证我的一位美国泌尿外科医生朋友对针刺的指控“我知道他们干了什么。有人告诉过我,他们趁你不注意时会加点麻醉药。整件事其实是个骗局。”
    我计划访问的第一位同行是严章寿(译者注:音译)医生,他是湖南医科大学外科教授,此前我同他已建立密切的专业学术往来。我们是同时代的人,第一次相见及随后信件中,就发现彼此拥有许多共同兴趣点。当我所乘的火车到达长沙站时,严教授已在站台等候我的到来。相见时的喜悦难以掩饰,在坐车通过人口稠密的街道与被工厂污染的城区时,我们一直在热切的讨论。
    严教授告诉我,他已要求一名同事安排了次日早上的针刺下甲状腺手术。他明确表示,这绝对让你大开眼界,因为针刺麻醉技术下进行甲状腺手术是他们医院的特色。他说:“在一些医院,外科医生都不喜欢针刺。首先,这不是真正的麻醉。即便那些使用针刺的人也知道它并没有真正缓解疼痛。它所能做只是提高病人忍受疼痛的能力。对一些疼痛来说,针刺效果不好。比如,我们可以在针刺下来打开腹腔,但当拉动肠管时,病人就会很不舒服,感觉恶心,甚至呕吐。因此,我们从不把针刺用到腹部手术上。”
    严教授又解释道,其他部位手术也会面临同样问题。当意识清醒的病人需要在针刺下进行胸外科手术,他必须事先进行呼吸训练来控制气流。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,尽管许多患者可以掌握呼吸技巧,但在呼吸时进行针刺对外科医生与麻醉医生来说还是个考验。因此,单是呼吸训练就会延迟手术一个星期甚至更长。经过几年的尝试,用针刺代替麻醉进行胸部和腹部手术,已被放弃使用。
    身体有两个部位进行针刺下手术是没问题的,其中之一是头部。严教授告诉我,在脑肿瘤手术中,针刺有一定程度的普及。其他部位如脖子,尤其喉咙的下部,在那里甲状腺骑跨在喉头表面,一系列的U型软骨环,构成了上气道骨架。按计划,我将会观察针刺下了甲状腺大部切除术,也就是切除甲状腺的病变部分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严教授和我来到湖南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手术室时,外科医生刚开始准备在一名34岁女子的甲状腺上切除2英寸腺体。她叫候丽慧(译者注:音译),是一名工人。先前,我写信给严教授,希望能看到针刺下甲状腺手术。她正好于一周前入院,进入针刺候选病人名单。
    在这一周,侯女士的术前准备并无特别。术前一天,麻醉医生对她进行术前探视,整个访视时间不到30分钟。尽管将针刺用于手术仅40多年,但中国病人对针刺十分熟悉。麻醉医生教了她一些放松建议和呼吸技巧,以便让整个针刺过程顺畅。麻醉医生许诺说,她将有一点点不适,甚至没有。
    在以往的针刺下手术中,病人常被灌输这样的概念:个人依靠中医取得治疗效果,将为主席和中国增辉。针刺作为治疗方法,与术前动员鼓舞配合的相当默契,候丽慧也不例外。她对医院充满信任,当医生告诉她,她很少或不会感觉到手术疼痛时,她相信这是真的。
    术前一小时,护士给候女士肌肉注射了40毫克苯巴比妥,作为巴比妥酸盐药物,它具有温和镇静作用,并能持续五小时。麻醉医生徐启明,在病人左前臂打入静脉针后,缓缓推注生理盐水。随后,他向我解释应如何选择并利用穴位。“全身有14条经络,今天我们会用到两条。”他说,“要保证脖子前面麻醉效果好,我们得干预肝经和胃经。”这两条经络都穿越甲状腺区域,一种被称为“气”的能量走行其中,可通过经络的穴位找到它们。徐解释道:“不同的医生喜欢不同的针刺方式。我比较喜欢针刺位于第一和第二跖骨间的太冲穴,来阻断肝经。对于胃经,我选择第二和第三跖骨间的陷谷穴。”
    徐用碘溶液对候女士的脚进行消毒,然后在选择的四个穴位插入长5寸的不锈钢针。随后,将每根针与一个小电池连接,给予低频低强度的电流。“在长沙市中心的商店,你随时都能买到这些小设备。”他说。当手术铺单完毕后,徐向候女士的静脉注射了40毫哌替定和4毫克氟哌利多,作为安定镇静药来对抗恶心反应。这两个药物是小到中等剂量,不会影响病人的意识。
    病人进入手术室后,就被众人视若无物,只有我通过一名医生问了她一个问题。她的脉搏和血压被监测,徐和助手不时的对她讲话。除此之外,她就像睡着一样,以标准的直立坐位进行这场手术。手术室里的医生一直在交谈,大多是简单家常里短,像世界上任何手术室一样。每人都试图保持手术室内气氛的平静,因为有人认为手术室内平静是成功进行针刺下手术的主要因素。
    医生下刀前,先测试病人的疼痛程度。这一切看上去是为了我在表演,医生似乎已确信病人一点都不痛。他用科克钳提起侯女士喉咙上的皮肤,并紧紧的夹住。有那么几次,我看到助手挥舞着科克钳,我知道那会产生很剧烈的疼痛,但侯女士对此却连眉头都没皱过。我对此大为疑惑,并不由自主的摇头,严教授对我笑了笑。病人对疼痛缺乏反应,绝不可能是先前给过的那一丁点麻醉药的作用,显然有东西在发挥作用。
    外科医生进行的非常缓慢细致。缝完最后一针,差不多已是针刺后两个半小时。此时,侯女士依然非常平静。中间,有少数短暂的片刻,她感到些许不适,后来她形容为“掐尖儿”的感觉。对于手术,她唯一抱怨的是长时间保持半直立位,的确太难受了。为了尊重我的泌尿科同事,我仔细查看了静脉输液管路,以及房间内的可能变动。在进行脖子这一极易疼痛手术的两个半小时中,除手术前给患者应用少量的巴比妥酸和麻醉药外,未使用任何可能影响疼痛的药物。手术结束时,她微笑并清醒着,没有麻醉后遗症。如果不是身上手术衣的关系,你甚至难以区分她与那些正等待手术的病友,有什么差别。几天后,手术医生查房时我也探视了候丽慧,她不需要任何术后止痛药物。
    一周后,我在北京协和医院同样看到针刺下的甲状腺手术,仅是穴位的不同而已。心胸外科退休主任徐乐天教授带我观摩针刺。徐早年曾将针刺应用于多种胸部手术,其中包括开心手术。像严一样,他对针刺的有效性也没太具体的解释。至少,这些解释不能让具备现代科学训练却不熟悉经络和气的医生接受。不过,他和我都知道,中国和西方的研究人员已提供了一些初步的答案,这将是下期专栏的内容。
(薄三郎 科学松鼠会)